冥古白垩

作者id318912

[枭羽]破碎之心(1)

人类迪×人鱼凯

本章字数1w5









1.


  凯亚·亚尔伯里奇甚少浮出水面。或者说,几乎从不。那时候许多人鱼都认识他,因为他从小就和其他的人鱼幼崽不太一样。他不喜欢鱼群,也不喜欢人类,总是逃避一般地钻进茂盛的水草或珊瑚丛,拒绝其他幼崽前往海面的邀请。


  倒不是他性情古怪,只是比起温暖的外界,他更习惯待在冰冷黑暗的海底,尽管那里枯燥无味,除了泥沙和沉船什么也没有,有时甚至危机四伏——体型庞大的族群不在少数,并且相当一部分都是人鱼的天敌。在那些崎岖而深邃的海沟之间,几乎没有同伴的身影,也看不到一丝光亮,沉重得近乎压抑,可是凯亚不在乎这些。他只想获得安宁。


  于是不得不说起几年前的一场灾难。许多同族葬身于某种致命的毒素,大片鲜血染红海水,悲鸣声四处回荡,刺鼻的腥气令他头晕眼花,一连数月难以入眠。从那时起凯亚才明白,为什么每个讲故事的年长人鱼都要提到一句,人类不可信。也是从那时起,他不再回到海面。即使族人们在洒满月光的礁石滩上高声歌唱,诱惑水手,即使他们从岸边带来无数新鲜有趣的见闻,带来人类世界最为珍贵奇异的精致物件。


  人鱼们告诉凯亚,人类精明而富有心机,他们整日无所事事,便造出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用来做各种各样的无趣的事情。他们还能把王国建立在广阔平坦的岩石之上,数百年屹立不倒。和人鱼一样,人类会唱歌,也会讲故事,并且那些故事要比人鱼口中的故事有趣得多。一条漂亮的小美人鱼甚至声称,自己爱上了一个人类男子。他高大,英俊,对待她就像对待玫瑰花一样温柔——那是陆地上的一种植物,有各种颜色,比水草好看得多。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浮出水面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人鱼的寿命很长,长得难以消磨。许多人鱼劝凯亚行乐(像他这样大的人鱼往往都是贪玩的孩童),可他依旧固执地、日复一日地守在海底,不肯离开。经过暗流的长久冲刷,他的鱼尾上的鳞片渐渐变成了另一种与众不同的模样——坚硬、光滑、富有光泽,像某种瑰丽而奇异的艺术品。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容貌也在黑暗的滋养中越发夺目。深蓝色长发浓密而柔顺,在海水中散开,如同流动的缎带。蓝紫色的双眼仿佛宇宙中的星子,在黑夜熠熠生辉。这一切就像是一颗被永久封存于海蚌之中的珍珠,本应惊世骇俗,却终究不为人知。而几乎没有任何生物能透过幽深而诡秘的海水,望见那双冰凉刺骨的双眼,毕竟这位胆大的美人总是钟情于危机,时常在暗流与漩涡之间穿梭,似乎只有运气极佳,才能在无数珊瑚间偶尔窥见一眼那优美曼妙的腰身,以及那灵活优雅、引人遐想的深色鱼尾。


  就这样,凯亚在昏暗的水下度过了他的年少岁月,他从来没有想过,终有一天自己将会面对一个完全不同的复杂世界。他想要刻意逃避的,却永远无法躲开,毕竟——天总不遂人愿。







  危机提前降临了。


  海面上的雷暴与风浪交织,象征着来自海神的暴怒,以及对一切贪婪欲望的惩罚。全族上下在焦躁不安中等待着能够拯救人鱼一族的消息。几天后,首领发出呼唤,用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将凯亚从深海召回。


  感受到那股颤动不绝的怒意,他知道自己无法抗拒,只好顺着狭长的海沟,穿过不断翻涌的海水,来到众人面前。说起来,许多人鱼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年轻皇子的模样——凯亚·亚尔伯里奇,那条传说中孤僻而自由的人鱼。


  老人鱼伸出那只戴满了戒指的手,轻轻抚摸着凯亚的头顶,露出温和的笑。


  “有个糟透了的坏消息:人鱼已经无法通过歌声诱惑人类。触礁的船只越来越少,这样下去我们只会活得更加艰难。”


  凯亚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转头看向周围的同族——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热切与哀求。


  “所以呢,”他问,“我不知道自己能帮到什么。”


  人鱼之王的眼神似乎变得炽热而贪婪,不过,也可能只是他的错觉。


  “你是全族唯一一条没有在海面上歌唱过的人鱼,”父王说,“这份天赋不应该沉没于海底。”


  “您是说……”


  “你该去海面看看,或许你的歌喉并未失效,还可以用它诱惑更多的人类……”


  “什么,”凯亚皱起眉头,“……我不会去的。”


  “你最好考虑清楚再开口,”旁边的人鱼率先说道,“这不是你能拒绝的。”


  “没错,人鱼需要团结起来……我们没有选择。”


  “亲爱的凯亚·亚尔伯里奇,我知道你讨厌人类,但无论如何,请你试一试……”


  “……”


  耳边渐渐嘈杂起来。人鱼们环绕着他,就像一群面貌可怖的捕食者围住瑟瑟发抖的猎物。


  但凯亚知道他们说的没错。是的,人鱼需要存活,他们需要食物和财宝,需要除掉那些侵害家园的捕猎者,威慑那些充满野心的无知人类,为此他们必须用引以为傲的歌喉诱惑敌人,杀死敌人。只是他从未设想过这一天的到来。人鱼无法蛊惑人类,这意味着灾难随时都有可能降临。好吧,或许是什么魔力失效了,或许是……灵魂被贪婪蒙蔽的人鱼,无法再次施展美妙的歌喉。


  尽管他想方设法避开有关人类的一切,却还是躲不过命运。更何况,他并不觉得自己拥有诱惑人类的本事。他对人类几乎一无所知。


  “不必担忧,我的孩子。”


  笑眯眯的父王在他眼中竟是那样的可怕,“就算歌声没有用,你还拥有着人鱼一族的美貌。要知道,诱惑人类并非只有一种方法……”


  ……


  他明白了老人鱼的意思。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他仍然觉得屈辱、讽刺。他是一条活生生的人鱼,不是诱惑人类的工具。但在这种时候,他的想法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甚至,你什么都不需要做。”


  人鱼的首领十分满意地打量着他的脸,“他们就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我的孩子,很快你就会知道,这样的容貌究竟有多大的威力。它胜过军队和武器,胜过一切无用的花言巧语,你只需要站在他们面前,让他们看到你的模样。就是这么简单。”


  “也许是这样,”凯亚说,“也许不是所有人类都喜欢人鱼的相貌。”


  “你错了。这些不是你该思考的。”


  他最后扔下这样一句话。“你只需要记住自己的使命……亚尔伯里奇。”




  之后他们出现在肆虐的暴风中。年幼的皇子被人鱼们强行带到海面,巨浪无情地拍打着他的身体,耳边只剩下一片冰凉的水声。天空昏暗,与海水一样都是浓墨一般的颜色,这里可比海底要可怕得多。起伏不定的波涛之中,凯亚头晕目眩,几乎要呕吐出来。


  “放开我……你们……!”他扯着嗓子喊道,可惜惊雷的声响实在过于猛烈,没有人在乎他到底说了什么。


  “现在的人类甚至能在这样的风暴之中穿行……”一条人鱼说道,“他们当中一定是出现了新的勇士。”


  “什么……?”


  凯亚被几条人鱼架着,深蓝的长发在水面上漂浮。他忍住恶心,勉强抬起头看向远方,只见一艘巨大的帆船如鬼魅一般,正向他们的所在之处极速驶来。海浪向船身掀去,巨大的船帆和王国的旗帜开始在风中抖动。


  “嘿……我们不需要躲起来吗……”


  即使过去这么多年,凯亚依旧本能地恐惧着人类,鱼尾不安地扭动着,试图挣脱桎梏钻回海底。


  “冷静点!风暴这么大,他们不会把你怎样。”


  旁边的人鱼抓紧他的胳膊,冷哼一声,似乎有点不满。年幼的皇子只好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再挣扎和反抗。脊背上冰凉的海水被风吹干,冷得他直哆嗦,但没有什么能盖过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他们过来了!”


  人鱼们紧盯那艘巨船,目光专注。随后,他们开始用昔日精心护养过的嗓子,吟唱暗藏杀机的乐章。高亢优美的旋律像云层之中的闪电,像无数迸发的利刃,朝着人类的船只狠狠刺去。


  而船只上的人类似乎相当从容,他们并没有像过去那样方寸大乱,甚至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只是娴熟操控着船只,平静、沉稳地在重重巨浪之间穿行。


  “……已经没用了。”


  人鱼们停止歌唱,咬牙切齿地怒视着船上的人们。既然船只不再沉没,他们的金灿灿的财宝、食物和威严,也不会再有了。人鱼一族辉煌的未来,也许就要断送在这一代人手上。


  “凯亚!”


  他们回过神来,开始焦急地催着促身旁的皇子,“唱啊,用你的歌声击碎船只!”


  “……”


  “你在发什么愣!让你唱歌,听见没有!”人鱼不耐烦地扯着他的手臂,试图让他回过神来。



  而凯亚仍然直勾勾地看向那巨大的帆船。多么可怕的形状,看那黑漆漆的皮肤,无数的爪牙,简直比海底蛰伏的凶兽还要骇人!那漆黑的平台上,甚至还有人类在走动,啊,他看到了,那是什么,他可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人类!既不像人鱼们口中所描述的精明狡猾,也不是他先前以为的愚蠢无知的模样。他们拥有奇怪的下肢——两条修长而笔直的“腿”,因此能够在平地上自由行走,这和那些年长人鱼们讲过的故事一模一样!他们身上还裹着一层层厚重的东西,把身体遮蔽得严严实实,或许是为了保护自己,也可能是为了打扮,毕竟人鱼爱美,想来人类应该也是爱美的。


  在倾泻的暴雨和无休止的雷电之中,他看到了一个有着红色长发的男人。他的长发束在脑后,虽然已经被暴雨打湿,紧贴在身上,可他看起来依旧十分迷人。或者说,他很特别,虽然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特别。凯亚第一眼就在人群之中看到了他,这很奇妙,人鱼与生俱来的好奇心也在此刻占据了他的全部想法。同样都是人类,他只是站在那里,看起来就和其他人类不一样。凯亚想要看清他的神情,却架不住海面的颠簸,险些被浪头打翻,沉入水中。其他人鱼显然也很少应对这样的情况,为了保持体力,他们只能牢牢抓住彼此,防止海浪把人鱼群冲散。


  “或许我们低估了今天的风浪……”


  “怕什么,反正随时都能逃走!”


  那个红发男人走向靠近边缘的平台,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手下的人类。凯亚好奇地盯了半晌,心里暗暗猜测着他的身份。难道他是人族的首领?可是首领不都是浑身金灿灿,闪亮亮,戴着无数漂亮首饰的吗。



  “赶紧唱歌,别看了!”人鱼们继续催促。


  “我从没唱过歌,”凯亚认真回答道,“或许我一开口你们都会晕过去。”


  “别废话了,没看见船只正在靠近吗!”人鱼没好气道,“人类可能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你们不该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顺便,下次出海能不能挑个好天气。”


  他可从没见过这样糟糕透顶的雷暴,继续滞留在这里,那些落雷恐怕就会劈在自己头上,把他电成一条死鱼。海底究竟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跑到海面上受此折磨?此刻他恨不得立刻马上游回那些幽深海沟之间的缝隙,再也不要出来。直觉告诉他,不光是雷暴,还有人类……他们极其危险,且不怀好意,甚至比这些猝不及防的雷电还要可怕。可当他说出自己的想法时,人鱼们纷纷嗤之以鼻。


  “你简直不可理喻,”人鱼说,“只是区区人类而已,你到底在害怕什么?身为人鱼,从不浮出海面,也不会歌唱,你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只是讨厌外界,非常讨厌!伙计们,并不是所有人鱼都对财宝感兴趣!”


  他一面说着,一面瞥向那个男人,语气在瞬间变得怪异起来。


  “哦,他在看我……他发现我了!”


  “你又在胡说什么……”


  人鱼疑惑地抬头看去,后半截话就这样生生卡在喉咙里。




  他们终于注意到了巨船上的红发男人。几乎是在同时,他们又意识到,这可不是他们先前见到过的任何一位或愚蠢或懦弱的人类,那样沉重的威压,以及令人胆战心惊的眼神,比他们见过的最为强大的掠食者都要可怕。男人正扶着护栏,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海面上的人鱼群。明明船只身处毁天灭地的雷暴之中,可他眼中没有丝毫恐慌,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听着……他看不到我们,人类的视力并没有那么好。”其中一位人鱼笃定道。“他只是被方才的歌声吸引了。”


  “凯亚,快点。”


  凯亚张了张嘴,声音却像凝结在喉管之中,即使用尽全力也无法发出一点动静。他睁大眼睛,失措地看着族人,伸出双手在自己的喉咙处努力比划,“我……”


  “难道……你也被海神诅咒了吗,”人鱼的声音在暴风中颤抖,“天啊,尊贵的海神,您为何要这样对待人鱼一族!剥夺我们美妙的歌喉,简直比剥夺我们的性命还要糟糕!”


  但海神不可能回应他们。凯亚嘲弄一般地大笑着,好像身处危机之中的人鱼并不是自己。那双蓝紫色的眼瞳变得更加冰凉,暴风雨之中的巨浪,正不停冲洗着他那模糊不清的意志。他想要挣脱族人的束缚,却被迫停留在海面承受着这场无妄之灾。




  “快走,他们过来了!小心他们撒网!”


  “难以置信……人类究竟是如何征服风暴的!”



  巨船撕裂雨幕,从他们身后的狂风中挣脱出来。诡谲空灵的鲸吟自大海深处传出,几乎要穿透他的耳膜。身后仿佛有无形的手在向他的身体伸去,伴随着来自海底的亘古的悠长回响,他明白这是海神传来的讯息:有人想要在此地留下他的灵魂。而凯亚本就被晕眩折磨,此刻更是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子一软就要沉入水中。那个想要夺去他的灵魂的恶魔却紧随其后穷追不舍,无形的尖锐指甲划开他的喉管,划破他的脊背,一丝殷红的血从伤口处渗出。


  几条人鱼赶忙抓起几乎要昏厥过去的皇子,飞速转身向大海深处游去,“真可怜,他到底招惹了什么东西……”


  “即使没有了歌喉,也一定有其他办法……”


  “没错,我们还有许多倚仗……人鱼绝不会就这样毁灭。”


  人鱼们在惊恐之中慌张躲藏,却无意间撞入命运的巨网。或许有一天他们会明白,人鱼失去的不是歌喉,而是数百年来渐渐透支殆尽的尊严与餍足。而凯亚也再次闻到了那股熟悉而刺鼻的血腥气——它与海水的咸腥完全不同,无比令人作呕。于是他开始发抖,蜷缩,在他降生的短短几百年里,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无力。


  这是报应。他确信无疑。







  半个小时后,老人鱼放下水晶球,看向来者。


  “……这么说,他也失败了?”


  侍从叹了口气。


  “是的。和其他人鱼一样,刚要开口就被扼住了喉咙。现在看来,所有人鱼都被诅咒了,我们必须另寻出路。 ”


  说着,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瞥向宫殿四周堆放着的华丽珠宝。这些只是人鱼之王千百年来积蓄的一小部分,更多的财宝都被他藏匿了起来,也许就在海底的某个角落,也许就在他眼前某个看不到的地方。人鱼侍从又扫视几圈,心里多了几分嫉妒与不屑。


  “意料之内,”首领冷哼一声,“我就知道那小子也做不了什么,不过是有副皮囊罢了。”


  “噢,皮囊!”侍从大笑着重复道,“不如就让他去吧,”他的眼角弯起谄媚的弧度,“皇子长得漂亮,又痛恨人类,一定能把事情办好……”


  “不错,就让他去。”


  首领笑道,“记得说点好听的,对他好点,别让他生出什么其他念头,要知道人类最擅长花言巧语……”


  “请您放心,如果他敢有叛变之心,我有的是办法让他痛不欲生。”





2.


  几天后,凯亚被人鱼们送到岸边。


  他没有选择,也没有反抗的余地。一切似乎完全按照族人们的心意,顺理成章。


  不过在这之前,他拒绝了所有人鱼们提供的花里胡哨的装饰,只留下了自己的耳坠。上面有美丽的蓝宝石,就像他生活过的那片大海。尽管如此,可依旧有许多人鱼嘲笑了他的无知和愚蠢。


  “你懂什么,”人鱼说,“人类自私而贪财,谁会喜欢一个一穷二白的人鱼?”


  “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凯亚想起老人鱼先前的话,“我真以为人鱼的一张脸能解决一切问题。”


  “那你可太天真了,相貌只是人类喜好中的一个小小的部分……试试这串珍珠项链,也许你的深色皮肤会变得更加性感迷人——我知道许多人类都喜欢这种类型,他们在交配的时候也总是挑一些黑皮美人,据说这样会‘更带劲’。”


  凯亚呆滞了两秒。


  “什么……交、交配?”


  “事实上,”人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些都是你可能要经历的。不过,不要害怕,人类的生殖器和人鱼差不了太多。”他伸手比划了一下长度,但这并不能安慰到年幼无知的人鱼。


  “我当然不是说这个!”


  “好了,听我说。”


  另一条较年长的人鱼打断道,“你记住,尽可能去找那些贵族人类,越尊贵越好,投其所好,千万不要激怒他们。等你获得他们的信任,不论是钱财,身份,还是地位,都不会发愁……到时候,可别只顾着享受,千万不要忘记自己人鱼的身份……”


  “知道了。”


  凯亚闷闷地应着,顺手把那条珍珠项链摘了下来,“虽然很好看,但我不喜欢,谢谢你。”




  海边的阳光还不错。礁石上长着青苔和贝壳,都是他见过的不起眼的品种,此刻四下无人,或许可以稍微尝尝味道。啊,一定是他太无聊了。在人类到来之前,他只能躺在这里晒太阳,数海鸥,掰贝壳,稍有不慎还有可能睡过去。凯亚翻了个身,把手伸进海水中,胡乱搅动着。他的鱼尾上的鳞片美丽坚固,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反射出名贵珠宝一般的光芒。


  或许他们压根不会来海边呢。他这样想着,叹了口气。马上就要退潮了,如果还是没有人类出现,他就只能打道回府,回去接受同伴的嘲笑与蔑视,不论如何他都逃不掉。凯亚有时候痛恨这样的宿命。可是没办法,他只是想活下去——坚定而有力地活着。



  正当人鱼无所事事之时,人类却在远处用他们所发明的先进器具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哨塔上的第一个士兵只是感到惊愕,随后他通知了第二个,第三个值勤的同伴,叫他们来观看望远镜里的休憩在礁石岸边的美丽生物。很快,他的所有同伴都得知了这个消息。


  太罕见了,至少他们这些没有阅历的年轻人从没见过这样怪异的事情。人鱼只是老人讲过的故事,最近这些年已经不见踪影,更不要说单独出现,甚至在岸边无人的情况下逗留如此之久。


  当然,凯亚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类发觉,他正好奇地观察着人类世界的一切。海岸边有近似弯月形状的木船,有人类修建的建筑,远处还有城堡,高塔 ,这些都是他从未见过的许多景象。太奇妙了 ,那些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房屋,竟然是他们亲手一点点搭建起来的。年幼的人鱼突然心生一丝暴虐的恶念。在与自然意志的抗争中,人又能胜出几分?如果将它们亲手毁灭,人类会不会惊慌失措,会不会暴跳如雷?凯亚思索着,可这样的念头仅仅出现了短短一瞬,便在一个平静的声音中彻底打消了。




  “人鱼?”


  凯亚一惊。他差点就要慌张得跳起来——可惜他只有一条在陆地上不怎么有用的鱼尾,很难做到这样高难度的事情。


  “你来岸上做什么?”


  来人的声音不高不低,听起来年轻而又健壮。





  有时候上帝总是喜欢制造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当然,无伤大雅只是一种委婉的说辞,更多时候只会令当事人(鱼)万般尴尬。


  就比如现在。凯亚顿了一顿,舌头差点打成死结。他可没想过自己真的会遇到他——那个红发的男人。太巧了,巧得几乎不像是一个巧合。


  “我在想,”脑子里构思好的词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天气不错,来海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不错。”


  “……”


  迪卢克不是很能理解人鱼把海边这股又腥又潮的咸风称之为“新鲜空气”的行为。他只是刚从外面赶回来,正好听到了从手下那里传来的消息:海边出现了一条从未见过的人鱼。


  放在许多年前,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那时有不少活泼而又天真的人鱼都会游到岸边,与人类相识、交谈,甚至是……相爱。而如今完全不同了。迪卢克审视着眼前来历不明的海洋生物,冷哼一声。


  “你是装作不懂还是真的不懂。”


  他难得耐心地替人鱼解释道,“多少年前人类和人鱼就已经不共戴天,或许你是其他的什么物种?那确实值得研究一下。”


  人鱼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点,但他面上依旧镇定自若:“好吧,如您所见——我搁浅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迪卢克这才注意到,他们身后的海浪已在不知不觉中退后了大半,露出了细软潮湿的沙滩,以及那些被海水覆盖着的巨大礁石。人鱼自然是离不开海水的,这毋庸置疑。他的手臂上的半透明鳞片由于缺乏水分的滋润,渐渐显露出原本紧凑而片片分明的形状,鱼尾也因为干燥,失去了原有的漂亮光泽,像刚出土的古物在氧化中褪色,听起来有点糟糕——也许再过一阵子他就会干死在这里。


  “我没有恶意……也从来没听说过人鱼和人类之间有什么仇怨。海底太孤独了,又黑又冷,我只是想出来看看……仅此而已。”


  这话听起来确实惹人怜爱,尤其是蓝发的人鱼还伏在礁石上,坚忍而又诚恳地看着男人,那双漂亮得令人着迷的眼睛此时总算是发挥了一丝作用——人鱼一族蛊惑人心的本领,最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它只会在人们犹豫或不经意间产生某种微妙的效果。


  “也许你想杀死我?”凯亚嘲弄地微笑,“但我的确没有想到人类会这样厌恶人鱼……原谅我的冒昧打扰,请把我送回海里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的指甲几乎要扣进礁石里面,一些白色的碎屑从指尖滑落。


  而他心里也清楚,自己不能就这样回去。凯亚抖了抖身上的水,听见自己的肩胛骨咯咯作响。一个此生最为大胆、冲动的想法在人鱼的脑海中渐渐成形。





  男人对于人鱼并没有十分的厌恶,把他送回海里不过举手之劳,可正当他准备俯下身抱起这条人鱼,对方却率先朝着自己的方向挪动过来,修长的鱼尾在干燥而粗砺的礁石上摩擦,刮蹭掉不少漂亮的鳞片。迪卢克有点诧异,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但紧接着,他便看到人鱼毫无戒心地打开修长而匀称的双臂,伸向自己的脖颈,脸上居然还是那一副天真单纯的表情,好像要真心实意地拥抱面前这位不知是敌是友的人类。流畅的肌肉线条从手臂延伸至腰腹,在下半身化为尾鳍的轮廓,传说中的生物没有传说中那样可怕,相反,他的相貌可比大多数人类出色得多。


  “拜托了。”


  他轻声说道,同时也看到了红发男人眼中的触动。那双眼睛。里面是一种深沉而庄重的红色,像凝固的火焰,赤色的落日。他盯着凯亚看了几秒,喉头动了动,也许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弯下腰缓缓抱起人鱼。


  “以后不要来岸上了。”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


  “好。”凯亚答应得很快,同时信誓旦旦地点头。说实话,他心里是有点失望的,甚至还有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心悸,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飞速循环流淌。他想起那个暴风雨之夜,想起甲板上冷冷的一瞥。


  人鱼湿漉漉的长发略杂乱地披在身后,他努力抑制着对人类的恐惧,保持顺从的姿态缩在男人的怀中,心中默念着族人们叮嘱过的话语。不要轻信,不要反抗,不要陷入。好吧,他承认自己是贪婪的,人类温热的胸膛是他没有感受过的温度。真可悲……一条从未感受过温暖的人鱼。这对他而言 几乎是一种致命的诱惑。温暖。人类的怀抱。温暖。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于是又默念了几遍族人的叮嘱。


  迪卢克也能感受得到,怀里这条滑溜溜的鱼正不住地颤抖。也许他是真心害怕着人类的,也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来岸上。为什么,一边怕得发抖,一边抓紧他的衣角。在他的短短二十几年中,从未遇到这样复杂而奇妙的情感。


  人鱼身上的鳞片触感与普通鱼鳞有所不同,摸起来有些坚硬。年轻的莱艮芬德还是第一次如此亲近地接触一条陌生人鱼,他的深色皮肤很凉,且滑,只要稍微扭动身子就能从他怀里挣脱出去。深蓝色的脑袋贴着他的胸膛,微弱的呼吸带着来自大海的潮湿气息,而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有某种从未与外界接触过的好奇而迷惘的神色。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哨塔之上,几个士兵正举着枪支瞄准他怀中的人鱼,随时准备对着人鱼的头颅来上一枪,而这一切只需要迪卢克的一个手势。





  “……怎么了?”


  人鱼抬起头,蓝紫色的眼睛像洒满星辉、孤独又静谧的海面。而就在这时,迪卢克从这个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悲伤。这让他觉得诧异。


  “为什么要来岸上。”他又问了一遍。


  “……”


  人鱼陷入沉默。也许他在这一刻真的想了很多。迪卢克能看得出,他是在认真思考如何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但最后,他找不到合适的答案,只能摇摇头。


  “你不会懂的。”


  这句话不轻不重地敲在他的心脏上,震得他有点发懵。而人鱼的确已经疲惫而倦怠,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脑袋也一点点耷拉下去,轻轻靠在红发男人的肩膀上。单说外表的话,的确温顺而无害,但这绝不可能是他原本的模样。




  “带我走吧。”


  就是这句话,害得他改变了主意,改变了原本平淡无奇的人生。


  迪卢克深深吸了一口气,抱紧人鱼,走向哨塔,走向人类的城市。海涛声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而凯亚悄悄叹气,决定合上眼睛休息片刻。





3.


  士兵们确实没有想到,莱艮芬德少爷会放过那条人鱼,甚至还带回了自己的宅邸。


  莱艮芬德家的私人庄园偏僻冷清,靠近森林,平时几乎无人打扰,于是迪卢克选择把他安置在这里。女仆们心里好奇,但并没有多问,只是默默置办着人鱼可能会需要的一切物资。雪山上的积雪融化后汇聚成冷冽的溪流,自林野间流过。在雪山与庄园之间,还有一个巨大的湖泊。几百年前莱艮芬德将晨曦建立在此地并非没有原因,这样的风光是再多金钱都换不来的。




  等到凯亚再次醒过来,眼前又是完全不同的景象。鎏金的装饰和摆设,仿古的暗色墙壁,酒红色的地毯与老式的吊灯。凯亚盯着头顶的绘画看了片刻,上面画着几只展翅的洁白飞鸟。


  呃……有点拥挤。


  他评价道。


  这个东西……或者该叫它什么?一个超大号的凹陷下去的透明盒子?似乎就是人类给他准备的安身之所。凯亚摆动着鱼尾,发现自己只能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地方前后左右来回游动。太狭窄了,而且被关在这种地方,岂不是做什么都会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别看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凯亚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往水里钻去,却想起四周都是透明的水和透明的墙壁。


  该死。


  他尴尬地游了两圈,决定给这位无知的人类提点建议:“人鱼也是有隐私的,怎么说也应该给我留几株水草或者珊瑚吧。”


  “太麻烦了,”迪卢克抱臂,“不想待在这里可以出来。”


  凯亚噤了声,缩回水里吐泡泡。


  他的玻璃水缸正对着红发男人的书桌,中间隔了相当远的距离,也许是怕他把水溅在那些摆设和装饰上。事实上,迪卢克正是这样想的。他从没养过人鱼,只能临时搬来这个巨型玻璃展览箱,灌了点海水,再把那条缺水缺得半死不活的人鱼扔进去。他的书柜也为此挪了位置,全部搬到了另一间更加宽敞的书房里面。


  没有人会想到,掌控着王国经济命脉的莱艮芬德正偷偷豢养着一条人鱼。这是罪恶的,因为人民憎恶人鱼。





  “所以,为什么要来岸上。”


  “我被人鱼排挤了,”凯亚老老实实地交代,“他们说我长得太漂亮,不愿意跟我一起玩。”


  单看他的外表,确实辨别不出这话是真是假。迪卢克思索一阵,又问,“所以你就来投奔敌人。”


  “我说了,我不知道人类是敌人,”凯亚无奈道,“我被排挤,一直都是独自生活,像这样的事情他们根本不会告诉我。他们巴不得我去死。”



  “你有名字吗。”


  “当然有,你可以叫我凯亚。”人鱼把他的长长的尾鳍伸出鱼缸,在清水里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你呢?”


  “迪卢克。”


  “迪卢克?”凯亚重复道,“迪卢克·莱艮芬德?”


  对方的脸立刻阴了下来。人鱼也迅速意识到这话来得突兀,连忙补充道,“听我说,我只是无意中听到这个姓氏……我没有恶意!”


  “你的全名?”迪卢克戒备地看着凯亚。


  “全名?我的全名就是凯亚,”亚尔伯里奇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了一个小小的谎,“你别那么凶呀,我说的都是实话……”


  “……”


  他在撒谎。迪卢克几乎可以立刻确定。人鱼绝对是故意说出莱艮芬德这个姓氏。换言之,面前的这位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鱼,不论是外貌还是心智。莱艮芬德虽然历史悠久,但也绝对不是一条不谙世事的人鱼能知晓的。


  问不到想要的答案,迪卢克也懒得继续搭理他,转身就要离开房间。凯亚在他身后大喊:“你要去哪里?”


  “与你无关。”


  这话显然有点伤人(鱼),凯亚叹了口气,钻回水里游了两圈,等到迪卢克离开后,又恶作剧一般用尽全力溅起水花。窗帘的一角被打湿,晃晃悠悠地露出一丝窗外的光亮。人鱼的好奇心被再次挑起,于是大着胆子揭开那一角向外窥探。


  窗外是明媚的阳光,有翠绿色的高大植物,还有嘈杂的鸟鸣,和海面上的海鸥完全不一样。在远处甚至有灰白色的群山,巍峨险峻,这些都是他在海底从未见过的景象。人类世界或许很糟糕,但至少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糟糕。他呼吸着林间的空气,感受着陌生而亲切的泥土芬芳,就连阳光也像他曾经感受过的某种温度,温暖舒适。


  可没由来的,他开始怀念冰冷黑暗的故乡,以及那些孤独的过往。






  人鱼的寿命很长。


  因此长辈们常常告诫那些年幼的孩子们,不要轻易交付真心,不要轻易爱上任何人。如果漫长的生命随着爱意的破碎而消亡,最后只能变成海底的沙砾。


  而年幼的独来独往的凯亚并不知道这些真心假意的道理,他只是依稀记得,爱上了人类的小美人鱼脸上会露出幸福的笑容,不爱唱歌的她开始认真练习美妙动听的歌谣,甚至会在危机四伏的海底,冒险而冲动地搜集那些美丽的珍珠。


  于是他也想试着去爱,爱他的家人朋友,爱那些漂亮多情的人鱼,可他做不到。他的心脏始终又冷又硬,无动于衷。那时没有人对他好,也没有人会喜欢这样孤僻的人鱼。即使有,往往也是揣着某些目的,想从他这里获取些什么。而他又太过聪慧机敏,很快发现并不动声色地接受了这一切 。这就导致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认为自己的一生即是如此——冰冷,自由,孤独。他的诞生和终结,只是大海中最微不足道的存在。变成沙砾被人忘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但他现在有了更多的渴望。凯亚托着腮看向窗外的景色。也许,他不会孤独地死去。也许他的一生可以变得更有意义。也许他可以爱人且被人爱。


  人鱼对他并不好。他心里清楚,所谓的善意只不过是为了掩盖私欲和丑恶的嘴脸,既然要他替人鱼们办事,总不至于要摆出一张臭脸再把他送过去。可又有谁能想到,在同族那里未得到分毫的关切与照料,却在人类这里感受到了——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要怪就怪自己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怀抱。他贪恋那样的温度。他疯了一样地追求、渴望,像飞蛾赴火。但那些终究不属于自己。


  正如他不喜欢人类。人类也同样不喜欢人鱼。





4.


  迪卢克从议事厅回来的时候,女仆正在收拾外宾带来的礼品,包括一些异国的丝绸,名贵香料,首饰,还有美酒。莱艮芬德很少与权贵打交道,除非是极为必要的事务。不过面对异国的商业合作,还是要认真对待的。迪卢克思忖片刻,口述了几样回礼,吩咐女仆去置办。


  他的父亲克里普斯已经不再管理自家产业,所有事项都推给了年轻的莱艮芬德少爷。好在他头脑灵活,谈吐得体,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也相当得心应手。没有人敢说他什么,毕竟他的确有些本事。而王国权贵则有意与这位不可小觑的少爷交好,其中有几分也是因为他的相貌——迪卢克继承了家族的优秀基因,拥有一头漂亮的红发和一张英俊的脸,这已经能吸引众多目光,更不用说他那雷厉风行、果断狠绝的行事风格,以及相当出众的家世。前几天他从异国乘船归来,在风暴之中遇到罕见的人鱼群,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一些热衷于奉承与讨好的人眼里却变成了用于向莱艮芬德献媚的手段。从未停止过争吵的人鱼问题被再次提上日程,有人说,人鱼应该被彻底清除,以免伤害到国家的优秀才俊。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哪位,因此大部分人选择了赞同,只有一小部分人依旧保持缄默。其中就有人鱼事件的当事人之一,迪卢克·莱艮芬德。


  莱艮芬德家族在这些问题上向来保持着绝对中立。他们关心的只有经济和来自陆上的其他危机。至于海里的生物,人类似乎没有什么权力去干涉。


  一旁古恩希尔德家的长女琴则坚定地提出了人类与人鱼和平相处的可能性,但只有极少数的人赞同了她的观点。在一次次争辩无果后,她慢慢低下头去,一边叹气一边认真记录着其他人的看法。


  迪卢克向来不在意这些,他端起茶杯,默默思索着人鱼的三餐运输问题究竟要如何解决。莱艮芬德的私宅距离海边有点远,真要每天都运输新鲜海鱼过来,首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其次还很容易被其他人看出什么。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喝完杯子里的红茶,他觉得自己该走了。趁人们没有注意到这边,迪卢克找了个借口离席,又把其余的琐事统统交给了可靠的埃泽。人鱼这种神秘又狡猾的生物,绝对是一种相当不稳定的危险存在。他心想。必须时时刻刻看管着,以免闹出什么乱子。






  然而迪卢克也没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


  回到房间,迎接他的是湿漉漉的地板,一半掉落在地上一半垂在水中的丝绒窗帘,以及似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而惴惴不安地缩在水里吐泡泡的人鱼。


  凯亚认真观察着迪卢克的脸色,发现自己的观察并没有什么用。迪卢克看起来没有生气,但不一定是真的没有生气,人类好像也不是总把心思写在脸上的。


  “对不起。”


  他率先开口,脸上露出一点诚恳的歉意。


  “你很无聊是吗,”迪卢克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用商量的口吻认真询问道,“能不能老老实实待几天,等我研究完了就放你回去。”


  “……研究?”人鱼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你带我回来是为了研究?我还以为……”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什么?”


  “好吧,没什么,”凯亚说,“只是研究而已,我会配合的。”


  迪卢克又看了他一眼。先前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仔细想来,人鱼的眼睛似乎格外清冷,几乎没有什么情绪。


  “建议你不要再碰窗帘。”迪卢克看着地上那一摊皱皱巴巴的布料,“第一它比你贵,第二,如果被其他人发现了,我可救不了你。”


  凯亚表示很理解地点了点头。



  “现在来谈谈你的三餐问题。”


  迪卢克在书桌旁边坐下,抽出一张白纸,“人鱼平时吃什么。”


  “藻类,贝类,鱼类。”


  本来还想加上一句人类,但这个玩笑似乎很容易被当真。凯亚想起男人刚刚那个可怕的眼神,及时打住了。


  “我会给你找点淡水鱼虾,”昂贵的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音,“或者一些陆上的肉类和蔬菜。”


  “人类平时吃什么?”凯亚问。


  “吃烹饪过的食物。人类的食谱比你们的丰富。”迪卢克盯着人鱼看了一会,继续书写着。“不要动。”


  他应该记录或者画下他的相貌,毕竟人鱼实在少见。但他画工一般,就只能勉强描述一番了。迪卢克蘸了蘸笔,决定简单写下基本特征。


  “深蓝色的长发。其中混有两缕颜色较浅的发丝,成因不明。平时略微杂乱,潜入水中会变得柔顺。浓密有光泽。


  蓝紫色的眼睛。比寻常蓝色更为深邃的颜色。较为罕见。睫毛纤长,浓密。


  牙齿健康正常,虎牙较尖锐。


  深色皮肤。很滑,细嫩,像婴儿的皮肤。长时间浸泡也不会出现褶皱。


  左耳耳垂有蓝宝石耳饰。用途不明。


  胸部,


  双臂有半透明鳞片,长时间缺水会显露出形状。


  下半身是鱼尾。深蓝色偏暗紫,鳞片坚硬有光泽,触感滑腻。


  其他:能够在水下呼吸,缺水时间过长会疲惫并感到不适。性格顽劣,活泼好动,不确定因素较多,危险系数较高,能够使用人类的语言,理解部分人类事物,智商较高。”




  “你盯着我看了好久,”凯亚有点受不了这样的目光,“你在给我画画吗。”


  “没有。”迪卢克一边回答,又看了他一眼。


  “那你就是馋我身子,”凯亚认真道,“听说人类也会吃人鱼。”


  “……”迪卢克耐心解释道,“我们不吃人鱼,你放心。”


  他写完最后几笔,把白纸折起来放进衬衣口袋里面。已经到了午餐的时间,该给这条鱼弄点吃的了。迪卢克按了铃,把爱德琳喊过来收拾这堆被扯坏的窗帘以及满地狼藉。而女仆显然也是第一次见到人鱼,惊讶之余不免惊叹一番这样出色的相貌。


  “好漂亮,居然还是雄性。”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家少爷的反应,却发现他的目光几乎完全胶着在人鱼的身上。爱德琳心领神会,开始清扫那些溅到地板上的水。


  “记得把厨房里的几种淡水鱼都拿来,看看他吃哪一种。”


  “好的,迪卢克少爷。”爱德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哎呀呀,真是不得了。没想到保守而固执的莱艮芬德家族也会有这样大胆的一天。虽然少爷不一定会爱上一条人鱼,不过……至少有一个良好的开端,不是吗。







5.


  带着那张纸和从人鱼身上收集到的头发与鳞片,迪卢克来到皇家图书馆,试图从那位知识渊博的学者那里询问到有关人鱼的消息。


  “人鱼?”


  绿色眼睛的优雅女性似乎察觉出什么,微微眯起眼睛,“莱艮芬德少爷,您不会遇到了……”

  

  “是。”迪卢克很干脆。

  

  “喔……真没想到,您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相信您的为人。”


  “那么,非常感谢您的信任。不过我能提供的资料比较有限,”丽莎报了几串序列号和书名,让迪卢克记下,“或者您可以去找更加擅长实验与研究的年轻人……您应该也认识他。”


  她口中的年轻人正是阿贝多。


  

  

  

  阿贝多放下手中的画板,朝着他温和地笑笑。

  

  “说实话,我很感兴趣,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亲眼见识一下——我还从来没见到过真正的人鱼。”

  

  迪卢克有点不高兴。但没办法。这个条件并不过分,他总不能要求别人帮了忙,还要拒绝唯一一个请求。


  “可以,”他说,“但是不要和他有过多的交谈,也不能盯着看太久。”


  在阿贝多疑惑的目光中,迪卢克被迫补充道,“……这条人鱼的性格太过羞怯,我怕他会被陌生人吓到。”






  阿贝多很快就见到了这条“太过羞怯”的人鱼。据女仆说,凯亚只吃了两条淡水鱼,一点虾,一点海藻,还有五杯葡萄酒。


  “五杯。”阿贝多感叹道,“真是惊人。”


  “不,等等。”


  迪卢克面色不善地看着爱德琳,“为什么会有葡萄酒?我可没让他喝这个。”


  “非常抱歉,迪卢克少爷,”爱德琳连忙道歉,“是我把餐车推过来的时候疏忽了……凯亚他……正好看到了那瓶葡萄酒。不过,请您放心,他看起来酒量不错。”


  “……”


  阿贝多隐约意识到气氛不太对劲,但他对于研究人鱼的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没关系,会喝葡萄酒的人鱼……怎么想都是件好事。至少可以研究的东西又增加了。”


  迪卢克看了他一眼。搞学术的人思维和普通人到底不一样,总是积极又乐观。可当女仆推开房间门,他们第一眼就看到了跳到了鱼缸外面的凯亚。


  “……”


  “晚上好先生们。”凯亚转过头来热切地看着他们,“啊,迪卢克!我的迪卢克,你终于回来了……能不能把这里面的水换成葡萄酒,求你了,我愿意天天唱歌给你听!”


  迪卢克立刻看向爱德琳:“你刚才说他酒量不错?”


  女仆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汗,仪态优雅地解释道,“是这样的,迪卢克少爷,凯亚先生方才并不是这个样子……”


  这下迪卢克也顾不上一旁阿贝多“喝醉了的人鱼也值得研究”的安慰,心里只剩下烦闷和焦躁。




  他们走上前去,把双眼迷离神志不清的人鱼重新放回鱼缸。而凯亚入水之后也没有丝毫要清醒的意思,咕嘟咕嘟吐了一串泡泡就沉到水底睡觉了。但令人有点意外的是,他睡觉的姿态是蜷缩着的,像个初生的婴儿,看起来毫无安全感,不知道是人鱼的习性还是只是凯亚的个人习惯。柔顺的深色长发到了水里简直如丝绸一般,和巨大的尾鳍一同包裹着人鱼单薄瘦削的身体,配合上他熟睡时脆弱而不安的眉眼,整个画面美好得如同童话故事中的场景。女仆看得目瞪口呆,阿贝多也愣了几秒,只有迪卢克一个人在后悔:似乎不应该带他们过来。


  酒能够麻痹神经,这让紧绷了太久的人鱼一下子陷入一个温柔松弛的环境。他睡得很沉。迪卢克靠近玻璃缸,甚至可以看到他微微抖动的眼睫。


  阿贝多表示自己可以画一张人鱼的速写送给迪卢克,就当是见面礼。迪卢克同意了,并示意他使用书桌上的纸笔。在他画画的间隙里,迪卢克把女仆叫到一旁低声问道。


  “到底喝了多少?”


  女仆一脸歉意地微笑,“三瓶。真的非常抱歉,迪卢克少爷,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看着那双眼睛我是真的没有办法拒绝……”


  这反倒是一个不错的理由。迪卢克回想起他们初遇的那天,似乎也是这双蓝紫色眼睛让他深深陷了进去……不,他在想什么。那只是一条人鱼。


  他回头望了一眼酣睡中的凯亚,心中突然警铃大作。好像……不太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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