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古白垩

作者id318912

[枭羽]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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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魔法 

恶魔迪×人类凯  全文1w+











  树林里没有光线。也许天快要亮了,也许还没有,天空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不过凯亚也已经冷静下来,此刻正坐在火堆旁烘烤着自己冰凉的双手和双足。


  是他太高估自己了,为了拿到赏金换酒,硬是接下了这个无人敢碰的悬赏。现在恶果来了——他被困在这个冰冷的森林里,找不到出去的路。这里没有下雪,不然他一定会被冻得僵硬。好在有粗硬的围巾包裹着脸颊和脖颈,头上还扣着长袍的兜帽,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像一头笨重的熊。温热的掌心里还攥着一枚灰金色的硬币,上面刻了某个古朴繁复的家徽,若是拿到城里去,给那几位见多识广的先生们看,也未必能认得出究竟是哪个不幸没落的贵族。

  保持专注,保持冷静……

  他低声喃喃着,声音已经不再颤抖。




  北境的冬天到了。尽管在这里没人喜欢冬天,但这并不能阻止它的到来。寒风肆无忌惮地吹破北方的屏障,无休止地朝着王国腹地袭去。城外的马车也少了许多,村民不再频繁进城,因为太冷,并且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卖,城里的阔老爷瞧不上他们自己烧制的普通木炭,也不喜欢那些粗糙而简陋的手工织品,他们只喜欢“贵族”购买区里面的华丽物品。而这一年的收成说实话并不算好,相当一部分人不得不饿着肚子干活,甚至可以时常看到一家几口人挤在一间狭窄破旧的屋子里,裹着单薄的旧衣瑟瑟发抖。或许这就是他们的命运,但城里的人们不会在乎这些,就像他们从来不知道冷硬的黑面包有多么难以下咽。


  已经入夜了,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几个酒客还一直赖在酒馆里不肯离开,外面实在是太冷,光是听着风声就能叫人怕得要命。

  “有人接了那个委托。”

  其中一个裹紧衣服,随口说道。

  “准是个不怕死的穷鬼……或者,嗝,去寻死的蠢货,”醉醺醺的酒客趴在带着脏污的黑色木桌上嘲笑道,“北境森林就是个冰窖……哦,那里还有吃人的狼。它们真该感谢上帝,又有蠢货要去给它们填饱肚子了。”

  “狼不算什么,”另一个人略轻蔑地瞥了一眼,“看来你也不知道北境森林究竟是什么地方。”

  “哼……这、这谁知道,谁会跑到那种地方去送命,就为了几个破钱,谁他妈稀罕!让那帮蠢货见鬼去吧!“醉汉翘起腿,得意洋洋地把酒杯按在桌子上。

  “酒保呢?再来一杯!”





  凯亚拧开盖子,仰头喝了口酒。冰冷辛辣的液体顺着喉管流进体内,几乎要炸开他的五脏六腑。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可酒精带来的晕眩与剧痛却迟迟无法消除。太乱来了。凯亚终于有点后悔了,他还不想现在就交代在这里。

  他感觉自己在流泪。风太大了。他的眼睛开始酸痛。真是糟糕。他擦掉眼泪,又揉搓着冻得泛红的面颊。至少没有下雪,只要气温不再下降,他还是有可能走出去的。再者,往好的方面想想,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着如此乐观的心态,着实令人感动,这可是每个冒险者必须具备的品质,而他如此轻而易举地做到了。蓝发的青年捡起树枝,扒拉着那只还没完全熟透的野兔子。以往他是很喜欢弄一些烤肉串下酒,只是现在完全没法讲究这些。简直太遗憾了。他叹了口气,一团雾气被缓缓喷出,又在冷气中消散。

  毛皮的大衣和厚实的长靴还是相当管用的,不然瓦格纳也不会逢人就推荐。当然了,那位铁匠还是少有的对他还算不错的人,其他人可并不是这样,至少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些灾厄一般的过往——那些不同于铁匠的鄙夷的目光,那些异样的神情,那些畏惧、憎恨他的村民,那些朝他投掷石子的扮鬼脸的小孩子。无缘无故的恨意,像巨蟒一般缠绕、吞噬着他的心脏。好吧,也许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擦干小刀上的兽血,小心地收了起来。

  夜风吹开地上的杂草,发出细碎而充满寒意的声响。每棵树几乎一模一样,前后左右,杂乱无序地生长着,让人很难分清方向。火堆的光芒映在他脸上,裸露在外面的蓝色眼睛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另一只眼睛用绷带缠着,似乎是受了什么伤,绷带的一角还有干涸的枯黑色的血液。

  缺乏佐料的烤野兔不算好吃,但填饱了他的肚子。天总该亮起来了,可是并没有。头顶的天空依旧暗淡无光,并且平静得可怕,仿佛它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凯亚也明白,自己不该继续等下去,只能继续拿起火把,朝着森林里某个固定的方向前进。低矮的树枝上缠着他用小刀切割下来的布条,为了防止自己迷路。人们总是认为他敏锐,擅长随机应变,不论遇上什么险境都能逃出生天,但在这种时候,可真是彻头彻尾的谬赞了。走了约摸几十分钟,凯亚突然感到一阵不适。一股阴冷的寒气在侵蚀他的肌肤,不,准确来说,是在侵蚀他的骨骼。冷意并非从外界袭来,而是自内而外缓缓散出,相当不妙。正当他准备再次停下休息片刻之时,头顶又冒出沙沙的声响,一点针叶林的碎屑掉了下来。



  那可不是什么飞禽。凯亚立刻警惕起来,但面上还是那一副随意平淡的模样。有人在看着他——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什么人?”

  他稍稍提高了音量,“出来吧,我知道你跟了我很久。”

  “……”

  没有人回应他。

  若是常人,或许会以为方才的震颤都是自己的错觉。而凯亚却无比坚定、毫不在意地再次发出问候:“不觉得无聊吗,老弟,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没什么好躲藏的,说实话,我也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临死前的这会,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吧。”

  森林寂静了两秒钟之后,北风再度呼啸。

  “……来北境森林找乐子,人类已经无趣到这种程度了?”

  那个神出鬼没的家伙终于回应了他,飘渺虚幻的男性声音从四面八方灌入他的双耳。不算难听,只是略显奇怪。


  “呼。”

  凯亚松了口气。

  “太好了,有个人说话总不至于太烦闷。”

  “你的胆子可真不小。”

  那个声音冷冷地评价道。

  “谢了朋友,别人都这么说。”

  终于把这家伙揪了出来,凯亚心里也舒服了许多,顺势拾了点树枝生火,久违的热度扑面而来。他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坐在地上与高处的那个声音攀谈。

  “来点酒?”

  “不了。”

  “喔,那真是可惜。”

  凯亚也没有要跟人分享的意思,他吸了吸鼻子,努力蜷缩起来,让体内的温度尽可能少得发散出去。

  “还有,我得说清楚,免得你要以为我精神不正常——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找乐子,只是非常不幸又非常不巧地被困在这里,其实我是很想出去的。”

  “但是你看起来挺开心。”

  “哈哈,是吗,或许是因为遇到你了。”凯亚像是在交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也很少跟别人交谈……不过好在你不是人。你是精灵吗,北境森林里总是有不少精灵,或者你是哪个可怜的冤魂?死在这里就一直无法走出去?”

  “……你不怕我吗。”

  “说实话,如果你一直保持沉默的话,确实会有点怕,不过你现在开口了。”凯亚诚实地回答道。“能和人正常交流就没有什么好怕的,更何况你也没有立刻杀死我,对吧。”

  “……”

  “所以来点酒吗。”

  “不了。”

  “好吧,可能你是真的不喜欢,不过我必须要说,酒可真是美妙。它能安抚情绪,镇定伤痛,忘记过去发生的种种。就是第二天会头晕得厉害。”

  “很无趣。”

  凯亚有点生气。但是没有办法,这可是唯一一个可以交谈的“人”,也许自己还要靠着这个精神支柱顺利走出去呢。

  “好吧,我不会再向你建议了,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不觉得。”

  那个声音在回应一些他所坚定的观点时总是迅速又强硬,配上这种冷淡低沉的声线,显得格外怪异好笑。


  于是凯亚放下了那点没什么必要的警惕(说真的,压根不用警惕这样的一个非人类,也许他捏死自己比捏死蚂蚁还要轻松),转而去寻找一些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虽然他还不饿,但有储备总是比没有要强。手臂有点酸痛,高强度的劳动总会刺激身体的某些隐疾发作,不过他习以为常。树林还在降温,每吸入一口凉气都像把脑袋埋在雪堆里面喘息,眼睛耳朵鼻子里满是冰凉的触感。一旦离开火焰,不出十秒钟上述器官就会麻木到失去知觉。多么可怕的冬天!凯亚想要发泄想要高呼,又怕头顶的这位新朋友以为自己不正常。


  又走了约摸半天,凯亚决定休息片刻。在这段时间里,他和这位刚认识不久的朋友聊了许多(注:大部分都是废话),可谓是相当新奇的经历。但就在这时,他又注意到了地上的黑色枯枝和杂草,还有一点点难以分辨的血迹。有人或者什么动物曾经死在这里……非常、非常新鲜的血腥气,以及无孔不入的恐惧。浓雾模糊了前路的轮廓,只能隐约看到错落的树影。凯亚扶着树干,小刀划破干枯的树皮,留下一个十字记号。


  “你在做什么?”

  随着声音响起,他又听见了熟悉的树枝抖动的声响,就像一阵风掠过树梢。

  “嘿,我说,非要猛不丁地冒出一句吗,很吓人的。”

  “……”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又在他的头顶再度响起。

  “你,在做什么。”


  这次他听得更加清楚了。终于不再是含糊不清的语调,也没有扩散传播过后的失真,就这样完整、清晰地在他的头顶上响起。并且听起来很年轻,或许和他差不多大。

  “我在做标记……你呢?你整天待在这个地方做什么。”

  “……”

  对方思考了许久,“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北境森林又有什么要做的……啊,难道是猎杀魔物?所以你究竟是什么,邪恶的神明?死去的冒险者?古老的精灵?被诅咒的公主?”

  “……”

  “也许你不想说,好吧,我只是有点好奇,反正我也走不出去了,马上就要死在这里……”

  他叹了口气,语气突然低沉起来。可怜的年轻人。他是真心实意地开始替自己感到难过了。哀伤,失落,以及绝望——听起来确实已经有了赴死的觉悟,即使平时的他依旧在想方设法地活下去——这些情绪混在一起,膨胀发酵,搅得对方不得安宁。于是那位不肯露面的先生终于勉强开了口。


  “北境森林是我的安身之所,”对方无奈道,“我不是幽魂,更不是神明,和你一样,我是被困在此处。”

  “哦,听起来像一个……可怜而固执的正派角色?”

  蓝发青年终于振作起来。他直起腰来,语气从容而又优雅,一听便是贵族世家培养出来的令人生厌的“贵族式”腔调,“那么,我也应该介绍一下自己——我叫凯亚,一个冒险者,也许很快就要享年22岁,这位,嗯,不知名的先生……”

  “我叫迪卢克。”

  “好的,迪卢克先生。长夜漫漫,还好有人能分散一下多余的精力,您不打算聊聊自己吗?”

  这话令对方立刻警觉起来。

  “没什么好说的。”

  “哈,放轻松些……我们只是在聊天。难道你不觉得无聊么?”

  那个声音停滞了几秒。

  “聊天?”

  “是的,只是打发时间,不要那么紧张。”

  “……”


  说话的间隙里,那个蓝头发的年轻人又用那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刀割断了几截硬邦邦的木头,这相当吵闹,并且,木屑纷飞。不过林子里现在幽暗且死寂,弄出来这些吵吵闹闹的动静,似乎还不赖。

  “枯枝和杂草很快就烧光了,我需要更多的木头,”凯亚像是在自言自语,“人类没有足够的温度就活不下去,你总见过冻死的人吧。”

  “大部分都是被魔物吃掉,”对方淡淡道,“渣都不剩。”

  “……真够血腥的。”

  “即便如此,还是会有大量人类闯入,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来寻死。”

  “当然是,为了钱,”凯亚回答道,“为了生存,穷人们的生活比这里的处境还要糟糕,他们宁可面对狰狞的魔物,也不愿意投身地狱一般的生活。”

  对方沉默了几秒。

  “那你呢。”

  “我,”他轻声笑笑,“我只是觉得无趣罢了。”






  “认识这个吗?”

  凯亚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块带着锈迹的怀表。上面的雕刻已经很难辨别,不过能看得出做工十分精巧。

  “……从未见过。”

  不仅如此,迪卢克的声音似乎也距离此处远了不少,仿佛在躲避某种令他反感的东西,“把它收起来,我讨厌上面的气味。”

  “好的,迪卢克先生,我无意冒犯。”凯亚微微一笑,将怀表收入怀中。“您方才说,您不是人类。”

  “没错。”

  “那么我屠杀魔物,你会出手阻拦吗?”

  “不会,与我无关。”

  “噢……”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太棒了。”

  他甚至开始哼起了小曲。古怪的调子在阴森幽暗的森林里略显格外恐怖,不过幸好在场的两位都不在乎。

  在这之后大概又过了几天,说实话,没有昼夜交替,凯亚也很难断定究竟过了几天,只能凭借着他的完全不规律的作息猜个大概。他兜兜转转,又走回了森林的最深处。那位无情的朋友除了交谈便是冷眼旁观,没有半点出手相助的意思。不过他已经相当满足,有人愿意在这种时候陪他聊上这么久,还要奢求什么呢。

  从他的话语里凯亚也得知了一点点可靠的消息。迪卢克不喜欢插手人类的事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插手的能力。为了和这个潜在的帮手(也有可能是敌人)搞好关系,加之一个人待在这里过于无聊,凯亚几乎是喋喋不休且毫无保留地向他诉说了自己的身世。显然这是有效果的,不知道是哪一段描述深深地触动了这位先生,他的语气不再多疑,而是变得平静,甚至还有一点点温和。

  “为什么会被人排挤?”

  “因为我是个怪胎。”

  凯亚满不在乎道,“从来没有人见过异瞳的婴儿,就连古老的女巫都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于是这只怪异的金色眼睛就成了诅咒,把我和某种注定的命运紧紧捆缚在一起。每当有灾厄发生,总有人把矛头指向年幼的我,说我是一切灾祸的根源,人们想将我活活烧死,以除后患。

  “后来我才发现,他们只是需要一个替罪羊,为他们的挫败以及情绪的发泄寻找借口罢了。于是我想尽办法逃离,跋山涉水来到北境的主城,这里有不少因为战争或奴役而留下残疾、伤疤的可怜人,但至少,一切都是凭实力说话,只要足够强大,就没有人敢说什么。

  “在那之后我就成为了一名冒险者,当然,你可以放心,我是自由人,没有加入任何组织也没有信仰,能在这里遇到你也只是个意外。”

  “你会后悔遇到我。”

  “不,我不后悔,”凯亚轻笑一声,“没有你陪着,我早就死在这里了。”

  “……”

  对方再次陷入沉思。





  迪卢克·莱艮芬德——他确实活了很久,可对于人类的情感仍旧处于某种迷茫且困惑的阶段。他目睹过族人的所作所为,以及无数惨死在北境森林之中的生灵。他曾向深渊起誓,不会滥杀无辜,不会将恶魔的长枪刺向任何无辜的弱者。正因如此,他甚至被同族人嘲笑,因为从来没有这样迂腐的恶魔。


  “你一定是生错地方了,赶紧滚回大天使那边。”

  “应该割开他的血管,看看里面流着的是不是恶魔的血。”


  但他比任何人都要固执。

  “恶魔也应当守序。”

  迪卢克的声音自大殿之中传开,沉稳而有力,“我们的魔力在黑暗中涌动,举起长枪足以刺破黎明,若不善用这份馈赠,就会变为蚕食自身的诅咒。”

  “你是审判恶徒之人,我们可不是,”另一位同僚讥笑道,“正义的恶魔先生,快去拯救世人吧!”


  恶魔这边容不下他,等待着他的是前往北境森林历练的任务。族人们相信,和大量恶灵长期相处会帮助他迅速成长起来,变成一个真正的杀戮者。但迪卢克并不这么觉得。在他看来北境只是需要一个看守者,那里环境恶劣,去了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回来,他们总是有无数种借口,把一个人扔进地狱或者深渊,有时甚至不需要借口。而在临行前,族人突然叫住他。

  “尽管你是如此令人讨厌,但还是要提醒你。人类可不是善茬,不要轻易相信,也不要忘记你的职责。”

  “知道了。”

  “你父亲的荣耀并不代表你的,”那双灰褐色的、僵尸一样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祝你早日成为莱艮芬德。”


  莱艮芬德。迪卢克在心里默念。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姓氏。在过去,父亲教会他如何生存,即使身份有悖于心中的道义。既然不愿渴死,就必须学会从一切杯子里痛饮。既然他已经来到森林,隐匿身份,坐在冰冷的枝头凝视世间,就要坚信北境不可能成为他的归宿。

  而现在,他的心绪正在被人类动摇。恶魔的心冷而硬,从来不会为了谁而跳动。也许是窥见一丝相似的悲惨命运,也许是林中的寂寞让他心生依赖——他甚至没有见过这个人类的真正面目。凯亚始终穿着漆黑的袍子,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右眼覆着眼罩,只露出一只蓝紫色的左眼,通过额前和两鬓垂下的碎发,能够判断出他有一头深蓝的头发,其余他一无所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类,却能让他因为心脏划过的一丝轻微震颤而惊慌不已。

  只凭着他手上的那把小刀是不可能存活下来的。迪卢克很清楚,自己眼前的这位绝不是可以小觑的人类。他还在等,等待一个足以让对方坦白自己的契机。只要能了解……不,如果能再接近一些,也许就能揭开他的身份,以及他的真正目的(尽管这对他来说意义并不大),到了那个时候,自己的身份也算不上什么。仿佛是他的一点私心,或者私欲,他有些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还有其他意义上的同类,尽管同类这个字眼,在他看来十分可笑。





  等待是值得的。机会终于来了。

  随着气温骤降,大约是一天的傍晚时分,一群魔物惊雷般的吼声突然在不远处响起,在这之后的短短几秒钟时间里,天空开始落雪,极寒的北风灌入森林,掀起满地枯草,并折断树枝。呼啸的风声尖锐刺耳,又像冰冷的尖刀割在脸上。这是某种预兆,不过凯亚并不觉得意外。来北境这么久,总该认识一下他们的旧主人了。但是。他揉了揉肩头,叹了口气。

  但是,还有个正俯视着自己的家伙,虽说只是成日坐在树上,与他聊些有的没的,但若是在此刻打起架来,难免有些束手束脚,不过,情况确实紧急,供他犹豫的时间不算多。大地在无数魔物沉闷的脚步声中微微震动,就其数量而言,他可不一定能招架得来。

  “我们事先约定过……”

  “我不会插手的。”

  迪卢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语气里带了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倨傲。

  “非常好,不过我想说的是,无论接下来看见了什么都不要惊讶……”

  凯亚以他最大的善意提醒了这位……朋友,是的,应该能算得上是朋友了。哪怕只有他自己这样认为。迪卢克显然并不在意,他依旧往常一样坐在树顶冷眼旁观,但很快他就明白了凯亚说的“不要惊讶”究竟是什么。蓝发的男人极娴熟地用刀子割开双臂,喷涌的鲜血凝结成两道血刃,被他紧握在手中。暗红的寒光,以及锋利的尖刃,就像他们的主人一样悄无声息。血腥,不详,自毁,壮士断腕一般的决绝,诡异至极的美感。

  “你……”

  他的声音抖了抖。

  肮脏的利爪擦着头颅划过。凯亚已经顾不上其他,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对付眼前的魔物身上。成百上千的残缺的怪物朝他扑来,砍倒一片又会有一大片再次扑上来。他的伤口似乎被法术封住,已经不再流血,但迪卢克总忍不住去想,那漆黑的袍子底下究竟还有多少类似的伤口。这种自残一般的法术……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会修习这样的东西。先前还能将其视作同类,现在看来,也许是某种比自己更加可怕的东西——比恶魔还要可怕的人类。

  又有一只魔物试图撕扯他的肩头,被这种东西咬上一下绝对会皮开肉绽,但凯亚反应够快,双手格挡后将它一脚踢开,只是手臂也被那些坚硬得可怕的骨头震得发麻发痛。

  “呼……”

  他自嘲一般地大笑,惨白的嘴唇几乎要咬出鲜血,“虽然很丢脸……你可不要擅自帮忙。”

  你会死的。迪卢克从没见过这样疯狂的人。他站在枝头注视着那个曾经在他眼中不值一提的人类,那个渺小而脆弱,随时都有可能死去的年轻人。对这样一个人类产生兴趣,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马上就要「天亮」了。”

  “……天亮?”

  “他们会化为灰烬。”迪卢克耐心道,“你只需要坚持到那一刻。”

  利刃不停刺入那些毫无知觉的冰冷身体,又迅速抽出,发出划开破布一般的噗呲噗呲的声响,魔物的头颅掉落,喷涌出不同于人类的灰白色流体。凯亚抹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抬眼看向灰蓝色的天际,仿佛那边真的会泄出一丝光亮。

  一群蛰伏的魔物,长夜漫漫不见踪影,却选择赶在天亮前跑出来……哦,得了吧。他们确实没有理智,但绝对会遵循本能。

  这简直就像一个笑话。


  “我在想我是否要相信你。”

  迪卢克一怔,但紧接着,对方再度开口。

  “……不过不要紧,我喜欢孤注一掷。”

  凶狠的魔物依旧不知疲倦地如潮水般涌来,暗灰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生前留下的疤痕。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是什么人,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正如他们自己也不曾记起过去的身份,只能被迫沦为一具具贪食人肉的行尸。无数绛紫的指甲朝着凯亚抓来,而他却早已收起攻势,侧身闪避着一次次袭击。雪越下越大,几乎要模糊他的视线。所以……必须尽可能保持体力,减少消耗。

  “听着,如果过会太阳还没有出来,我就先爬到树上把你扯下来。”

  对方发出一声轻笑,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可能是他这句不自量力的话过于好笑。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死在这里,你必须得帮我火葬,烧得越干净越好。”

  凯亚的语气比先前柔和了不少,“我可不想变成他们这个样子……太难看了。”

  “你是为数不多愿意相信我的人。”

  “是的,我相信你,因为我的生命就在你的掌心,你随时都能扼住我的咽喉,刺穿我的心脏,但你没有那么做。”

  我只是对杀人不感兴趣。迪卢克想这样回答,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并非如此。不仅仅是不想杀人,他甚至不想看到眼前的这个人死去。仿佛在草地行走,却在不知不觉间陷入吃人的泥沼,越是挣扎反抗越是无法自拔。

  “其实我……”

  “我知道,迪卢克,你只是觉得寂寞,的确是这样……森林枯燥无味,你我都是可怜人。”

  “我从不觉得自己可怜。”

  树顶的声音缓缓道,“一切想要得到的东西,我都能轻易获得,除了一样……”

  恶魔苍白的指尖按住了胸膛里滚烫的心脏,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一片浓雾之中,他微微抿唇,视线穿过冰冷空气径直看向那个黑色的背影。但就在这时,一束并不刺眼的光束从森林的另一端投射下来,那半句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这样被猝然打断。迪卢克半眯着眼睛,望向略有变化的天际。仿佛是灰蓝的颜料里掺入一丝怪异的暖色,不伦不类。他嗅到鲜血的腥气,他看到雪原上有驯鹿在疾驰。

  他的太阳,终于要升起来了。

  魔物的身躯在暖光之下渐渐融化、消亡,圣洁的太阳将带走死去的魂灵,平息一切悲鸣。而凯亚却捂住伤口,趴在树下低低喘息。过度使用力量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懂得这个道理,说的更直接一些就是,“有借有还”。不惧怕死亡是假的,他能感觉到身体在颤抖,热量在流失。真糟糕,明明正沐浴着阳光,周遭却一下子冷了起来。

  “呼,太狼狈了……”

  他痛苦地揪住衣襟,眼角开始不自觉地淌泪,“你还在吗,迪卢克?”

  没有人回答他。






  从黑暗中剥离出来的北境并不可怕(甚至还有点温馨),传闻中可怖的母狼正带着她瘦弱的狼崽四处奔波,棕色的野鹿在溪涧低头饮水。林间的日光透过薄雾,映射出梦幻一般的光影。似乎是太阳改变了一切,但雪同样功不可没,它掩盖了血腥和死亡,并撕毁罪证。

  这也许是红发的恶魔第一次在林中展开双翼。就连同族都没有完完全全地见识过莱艮芬德的真正容貌,只知道他们有着火红色的长发,冰冷的眼睛——事实上这就够了。所有的影响力都能从这里延展,没有人会瞧不起莱艮芬德,但某些人总有办法,就像他们会说,尚未成长起来的莱艮芬德不配称之为“莱艮芬德”,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何等古怪的逻辑,他们还会警告或者威胁一句,是你弱小又年轻,是你什么都做不好。过去迪卢克从不在乎这些“配”或者“不配”,旁人多半也没有资格来评价他,但当他抱起气息微弱的蓝发男人,第一次对上那只漂亮得如同水晶一般的眼睛,他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无力。

  “哈……黑色的翅膀,很有品位。”

  凯亚艰难地抬起手臂,似乎是想伸手触碰它,“但不适合你,看起来有点奇怪。”

  “少说几句。”

  肩头被猛地攥紧,这力道重得连凯亚都觉得有些过火。“嘶,生气了?可是自始至终都是你在骗人啊……”

  他抚摸上红发男人的脸庞,在他怀中蛊惑般低语:“我早就说过自己会死……你这是在紧张什么?”




  如果有人事先告诉他,恶魔的脾气有多可怕就好了。但此刻,迪卢克只是无比平静地盯着他,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情绪。他看起来毫不在意,但颤抖的手指又暴露了他的担忧。而凯亚依旧是一副不明所以且不为所动的模样,他思忖片刻后揭开绷带,向对方展示着那只怪异但美丽的金瞳,脸上是“看,我没骗你吧”的表情。

  他几次三番打探对方的身份。他总是说,反正我就要死了,反正我也走不出去,你就陪陪我,让我有个人说说话。好心的陌生人陪了他一路,真令人感动,尽管这位善良的恶魔先生可能只是出于无聊。

  

  “抱歉,我一直在隐瞒,”迪卢克突然开口,“其实我……”

  凯亚明白他要说什么。红发红瞳的恶魔过于明显,无需多言,只要他一现身就会直接暴露身份。

  “已经知道了,”于是凯亚打断了他的话,“我又不会责怪你什么,毕竟我们只是刚认识。每个人都有秘密……而且,我也活不久了。”

  ……

  “你不会死。”

  迪卢克认真地盯着那双眼睛。这双眼睛令他无法在上面添加任何形容词。没有词汇可以描述。凯亚又张了张嘴,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下一句更是语出惊人,“我会帮你离开这里,”他顿了顿,“神明会救你。”

  “……真遗憾,我没有信仰。”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像冰川破裂时的冰块相碰,冷冽又清透。“神明?有时候我狂妄到将自己视为神明,有时候我只是沟渠里的污泥。”

  “不管怎样,是你中了我的诡计,恶魔先生,”他说,“是时候结束了。”


  禁术不会要他的命,因为他是亚尔伯里奇。凯亚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一点,被骗的只有迪卢克一个人,哦不,一个恶魔。





  要是让同僚评价的话,他们准会说,这真是一个比恶魔还要恶魔的混蛋。但是,算了吧,迪卢克很清楚有多少人喜欢这一类——没有人能拒绝甜蜜的诱骗……即使知道那是假的,也很难拒绝(更何况他先前并不知道)所以此时的主城内没有人同情受骗者,他们只会关心那唯一一个逃出生天的普通人类,凯亚·亚尔伯里奇,倘若再晚上几天,酒友们就该为他准备葬礼了,不过幸好,他终于回来了。但另一批人也差点惊掉了下巴,四处询问起那个有着古怪姓氏的年轻男人,他是怎么在狼群中活下去,又是如何从森林里逃出来的。这次任务获得的金币足够他连着几个月什么也不做,成日泡在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老实说,这可真令人眼红。

  而当事人却始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拿到巨额赏金的人并不是他。

  “怎么,你好像不高兴?”

  男人偏过头看着搭话的人,露在外面的蓝紫色眼睛里闪烁着莫名的情绪。他眼下的乌青很重,并且面带倦色,似乎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我……”

  主城位于地势较高的山崖,远眺时可以看到西北方向的山脉和森林。而此刻他正盯着那里——以往森林的上空总是笼罩着一团灰色的雾气,现在它们散去了,仿佛把他的心神也带走了。

  他捏了捏眉心,下定决心一般轻声道,“我要回去。”





  是的,他欺骗了恶魔。他,凯亚,某个古老家族的独子,一开始确实是想着如何利用一切力量逃出生天。他不会感到内疚,或者说,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存方式,身边的一切人和事,不过是他达到目的的手段。他完全可以把迪卢克抛在脑后,头也不回地回到城内继续生活,毕竟他从最开始就是这样计划的……

  好吧,好吧,糟透了。他总算是明白了,在心绪被短暂而深刻地影响过后,难受的人只有自己。迪卢克会怎么想……他妈的,他为什么要在乎他怎么想!红发的恶魔,被困在森林里的可怜鬼,就让他困在那里一辈子吧!亚尔伯里奇的禁术帮不了任何人,正如恶魔的魔法也不能拯救他,所以恶人为什么要对恶人心生怜悯,他迪卢克凭什么,又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帮他逃出森林?为什么!


  直到凯亚站在森林的入口,望着那些熟悉的枯枝和枯草,脑子还在不停地思考着这些弯弯绕绕的破事。这鬼地方他真是再也不想踏入了,可是没办法,现在只能为了某个愚蠢的恶魔勉强破例一次。



  “你还记得这个吗。”

  凯亚从怀中掏出那个怀表。“虽然看起来样式老旧,还生了一堆锈……不过当年我接过它就是这个样子。”

  这太蠢了,他好像在对着一片植物自说自话。不过,也许某人会听得到。

  “神明曾经为它加护,所以你会如此厌恶它。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你是什么人。”


  “你早就知道。”

  黑色双翼拍打着树枝,红发的恶魔在他面前现身。噢,也许他还在生气。凯亚心想。迪卢克的脸色并不好看,可能还在责怪自己那天的不辞而别。

  “所以我来道歉了,”他说,“我不是故意要骗你。”

  “只是道歉?”

  那双赤色的竖瞳紧紧盯着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似乎是想努力看穿面前的这个人。

  “好吧,还有感谢,谢谢你帮我这么多。”

  “……”

  恶魔大失所望,这里面没有他想要的回答,可正要转身离开,那个狡黠的男人又开口了,“等等,恶魔先生,我还有个请求。”

  “……?”

  “森林里已经没有魔物了,你也不需要继续留在这里,”凯亚微笑着,眉眼看起来相当迷人,“跟我回去吧,我赚的钱也是能养得起恶魔的。”

  迪卢克自然不知道这些赏金里面也有一部分属于他的功劳,面对突如其来的邀请,他显得又震惊又迷惑。

  “养得起?”

  这让他觉得有点好笑。他可是莱艮芬德——振聋发聩掷地有声的莱艮芬德,谁养谁还不一定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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