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古白垩

作者id318912

[枭羽]chiaroscu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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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凯亚和迪卢克的交集并不多。


  要是没有那一层不为人知的关系,说是毫无瓜葛也不为过。熟悉他俩的都知道,两人性格差别极大,一个冷一个热,共同爱好极少,一个喝葡萄汁一个喝葡萄酒,平时的工作也没有什么重合的地方,一个在西风骑士团忙活,一个在酒庄和夜晚的蒙德城忙活,几个月能见着一次就不错了,更何况这两人并不想看见对方,不过话说回来,那么长时间都遇不到也不太合理,毕竟蒙德并不大,人并不多,再怎么说也不至于一直见不着对方,可事实就是如此,蒙德不大,却也不小,他们也没有什么必须要见面的理由,既然没有必要,那还是不见面的好。也许偶尔会在店铺酒馆之类的地方相遇,但因为没什么可说的,通常都是装聋作哑,看见了也当作没看见,没看见就是没遇到。

  如果是普通熟人或许还会打个招呼。迪卢克心想。偏偏是这样知根知底的关系。

  今天也是巧了,刚好凯亚低着头朝这边走来,两人不可避免地相遇了,但对方只是平淡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浮起一抹捉摸不透、意味深长的冷笑。这和平时的凯亚完全不一样,或者说,和蒙德人心目中的凯亚完全不一样。迪卢克心知肚明。正是因为太清楚他的真面目早就暴露在此人面前,索性不装了,面上也懒得摆出那种人人都爱的温和亲切的笑。不过对于迪卢克来说,看到哪一张面孔都没区别,真一点或者假一点,毫厘之差罢了。

  这是一种,那些成年人之间不得不打交道的场合,又是另外一种样子,凯亚会热切而熟络地微笑,用上“迪卢克老爷”这样的称呼,以及绅士一样彬彬有礼的态度,叫人挑不出一点错。这才是蒙德城的凯亚,西风骑士团的骑兵队长,旁人只见过这副时时刻刻隐藏着本性的面孔,所以会报以真诚的笑容。

  哎呀,这次的事真是多亏您了,凯亚先生。

  哈哈,您太客气了。

  凯亚正和一位异国的合作伙伴聊得火热,迪卢克忙完了自己的事,也没什么想说的,就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那张漂亮的虚情假意的脸——说不定他早就已经在把一些毫无破绽的谎言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既然如此,也没什么不好。

  总之就是这样,您觉得呢,迪卢克老爷?

  ……

  我没意见。

  迪卢克难得走神一次,迅速而不留痕迹地掩饰了过去。对方丝毫没有察觉到,继续高谈阔论,只有凯亚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得比平时略微久了一点。而这个时候只要他微微皱起眉头,露出一丝不悦,凯亚就会立马收回视线,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脸上还是不变的温和笑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份独对他一人的厌恶,旁人不会知晓,只有他们自己最为清楚,并且永远无法忽视。

  是撕开又重新粘好的纸,是碎掉又拼起来的玻璃片,是小时候摔了一跤但不管过去多少年都一直存在的丑陋疤痕,是再怎么无视都不可能消失的存在。不过,等到各自离开,一切又会恢复平常,两人继续过着毫不相干的生活,永远都是如此。

  至少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一直都这么想。



  晚宴结束之后,迪卢克出了门。凌晨一点左右,他从蒙德城外的山崖边路过,一只鹰穿过冰冷夜风中的血气落在他的手臂上,不多时又忽地飞走。这次也是什么消息都没有,但迪卢克并不觉得沮丧,毕竟越是不容易达到的目的,在达成的那一刻越是令人兴奋。重新戴上面具,他正准备起身回城,可不远处的山崖后面却突然传来了不自然的碰撞声。迪卢克听力不错,几乎是在那一瞬间捕捉到了这一丝声响。

  山间的夜风吹开他的斗篷,衣衫在黑暗中猎猎作响,他一步步靠近山崖,但那边再也没出过一丝动静,仿佛是他的错觉。

  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

  而且就算有什么,又关他什么事。迪卢克心里这么想着,赤色的眼瞳却紧紧盯着下方的石台。那是峭壁上凸出的一块平台,上面长满了各种毫无意义的植物,也没有任何矿石,因此基本不会吸引什么人过来。理智告诉他那里什么都没有,该回去睡觉了。迪卢克活动了一下手腕,准备离开。可就在这时,乌云消散,月光缓缓移到脚边,投在那块石台上。深绿的树丛边一滩刺眼的深红,旁边则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迪卢克微怔,随即跳了下去。


  反正平时没少管闲事,也不差这一个。

  他叹了口气,为自己的冲动想了个绝佳的借口。灌木丛里的那人一直在努力抑制喘息声,显然是想躲在这个隐秘的地方不被发现。但张开风之翼的声音太大,很难不惊动到他,迪卢克刚落地,一道狠厉的攻击便径直向他袭来,速度很快,气势很足,但迪卢克早有防备,提前侧身避开,这一下落空,进攻也戛然而止。

  是你啊。

  那人正是凯亚。只见他似乎略微放松了些,语气依旧不冷不热。

  迪卢克嗯了一声,问他出了什么状况。


  我没什么事,不过还是要谢谢迪卢克老爷这么关心我。

  你的腿怎么回事。

  凯亚笑了笑,声音轻快,好像受伤的人并不是他。

  这个啊,实在是太倒霉了,路过这里被荆棘缠上,又不小心掉下来了,现在完全动不了了。

  是挺倒霉的。迪卢克心想。但方才那一下刺得极准,换作旁人不一定躲得过,凯亚嘴里的“完全动不了”似乎和他理解的有点偏差。

  

  他走上前去查看伤势,凯亚坐在那里没动,或者按他所说完全动不了,就那么看着他走过来,一言不发。今晚月色较为明朗,加上他夜视能力不差,迪卢克看得清楚,面前这人的右腿小腿部分被一根粗而长的荆棘紧紧缠住,不少尖锐的硬刺深深扎入皮肤,旁边还有许多已经取出的带血的长刺。如他所说,大概确实是被荆棘缠上,又因为坠落等原因扎得更深了,取出来不算难,只是会疼得厉害。

  迪卢克看了一眼凯亚,总觉得这人是痛到精神失常了,连眼睛深处都透着压抑的挣扎和疯狂。

  看他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擦伤,衣服也有不少破损,可见这次虽然伤得并不重,但也足够让他暂时失去行动能力,因而被困在这里无法离开。迪卢克一直是行动派,并未多想,直接捏住凯亚的脚腕,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割断伤口附近的布料,准备帮他处理伤口。凯亚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疼得猛吸一口气,浑身都颤抖起来。

  真疼啊。

  说完便好像想到什么笑话一样,竟低低地笑了两声。

  果然是精神失常了。迪卢克心想。伤成这样了还能笑出声,看样子是没把自己的身体状况放在眼里。

  他的掌心倏地燃起火焰,烤了一下小刀,便开始为他处理伤口上的长刺。

  匀称而修长的小腿有着雕塑般漂亮的线条,深黑色的荆条从右脚脚腕一直缠到小腿中部,上面撕裂出的伤口狰狞到触目惊心,凯亚的左手边还放着一把单手剑,不少细碎的小刺粘在半凝固的血上,看起来像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迪卢克不再多想,手下微微用力,凯亚的表情也终于失控,他左手半捂着脸,似乎正死死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痛到叫出声,汗滴顺着额角一直流到下颌,又滴进敞开的领口里。

  听到一声闷哼,迪卢克微微抬头,盯着他看了几秒,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即使是他,也甚少见到凯亚这副模样。毕竟他这样的人,永远都是游刃有余地戏耍着别人,谁能想到有一天也会陷入这种狼狈的境地。这种认知突然给他一丝怪异的感觉,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凯亚这个人。

  但这么说其实不对,凯亚先前还是有那么一次较为狼狈的时候,或许是不想记起那件往事,索性略过去了。

  嘶……!

  凯亚这边已经无法克制自己的生理性泪水,也控制不了身体的颤抖,他想闭紧双唇,却又因为疼痛不得不倒吸一口凉气。从小到大受过的伤不算少,大伤小伤比这严重得多的伤都有过,可这次却格外地痛,痛得他直打哆嗦,冷汗直冒,头晕目眩,怪事。

  迪卢克埋头处理了一会,总觉得哪里不对,想了又想,才发觉是这么个事:直到现在凯亚都没有制止过他的动作。他本以为这人定会扔下几句冷嘲热讽然后让他赶紧离开,毕竟他见了自己就烦,也懒得装模作样。迪卢克并不介意这样的态度,甚至很无所谓,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自己对凯亚的态度也算不上多好,他们之间那层两人都懒得面对懒得维护的脆弱关系,只要不被外人知晓,心照不宣地维持下去就好了,根本不需要过多复杂的发展,好一点坏一点都没什么区别。

  但这次不大一样,凯亚明显乖了许多。要么是他实在疼得厉害没法强撑,要么是他难得收了性子决定和他和睦相处,当然了,前者的可能性占了十之八九甚至还要多,但不管怎么说,看到他受伤,看到他直到现在都未提起过半句讥讽的言语,迪卢克还是非常难得地对这个曾经和谐相处过的义弟生出一丝怜悯之情,他忍不住想,如果没有发生……

  ……但不可能没有发生。



  而凯亚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人赤红色的双眼,眼前一片模糊,意识涣散。

  钝痛仿佛在这一刻尽数消散了。他迷茫而又冷淡地看着四周,莫名有种自己早已死去的错觉。他看着迪卢克,总觉得自己应该将他推开,应当一剑刺穿他的胸膛,似乎这样才好,这样才是对的。但没等他细想这些,大段的回忆忽地如狂风一般灌了进来,他看见了自己,看见了那些被他抛弃的儿时的回忆,在一次次梦魇中痛苦到掐住脖颈的时候,每次都是那个多管闲事的人举着蜡烛赶过来,焦急地呼唤着他的名字,问他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在那充满关切的目光的注视下,他的后背不断冒出冷汗,嘴唇和双肩颤抖着,却又吐不出一个字。他眼里不断涌出泪水,双手紧紧揪住衣领,近乎绝望地看着迪卢克。唉,真不敢想象那个人就是自己。凯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恨这样的自己,也恨那个给过他爱和温暖的莱艮芬德。年幼的义兄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嘴里还说着温柔的安慰的话,可越是这样,他越想将他一把推开。

  他知道自己应该将他推开。他应当一剑刺穿自己的胸膛……如果真的只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如果只是这样就可以解脱,那他一定会这样做。


  凯亚,你在做什么!?不是说只能用木剑练习吗!你身上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剑术,看着并不像蒙德的西风剑术……

  别怕,有我在呢。

  凯亚,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

  凯亚……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我想听你说句实话。

  凯亚。

  ……

  

  耳边的嘈杂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好像有什么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是汗还是血……还是眼泪……不论是什么,一定都是苦涩的,苦涩如他的命途,如他的过去和未来。

  火光中他的面容渐渐模糊不清,像梦醒之后永远记不清的情节在记忆中一点点淡去。


  凯亚从睡梦中惊醒,支撑着身体勉强坐了起来。天还没亮,眼前依旧是浓重的夜色,从他睡着到醒来大概只过了一两个小时。迪卢克还在这里没有离开,想必是这片山崖过于陡峭,即使是他也很难回去,只能等待救援了。不远处的人留意到动静,瞥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

  刚才似乎又做噩梦了。凯亚收回思绪,活动了一下身体,发现伤口已经处理好了,身上盖着某人的斗篷,周围的血迹也不见了,旁边还有个暖烘烘的火堆,一定也是那个人搞的。

  欠谁的不好,偏偏是欠他的人情。凯亚心里憋屈得很,但面上仍是一副由衷感谢的模样。

  多亏迪卢克老爷帮忙,不然我肯定要死在这里了。

  对方这次连搭理都懒得搭理了。凯亚也不气恼,自顾自地说着。

  不过,为了救我这样的人把自己也搭上,多少有些不值吧。

  又在说这种话。迪卢克心想。一睁开眼就开始胡扯,什么时候能消停一会。

  凯亚见他没多大反应,又不甘地低声说了两句,对方脸色终于如他所愿难看了几分。凯亚满意地笑了笑,心情也顺带着好了起来。

  哈哈哈,开玩笑罢了,迪卢克老爷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他没指望这人有什么回应,毕竟有些玩笑话的分量他拿捏得极准,从不叫它去刺伤谁,最多只浅浅膈应一下,不痛不痒,又有些乐趣,方才两句便是,若真回应他,那才是有鬼了。所以接下来听到迪卢克开口,他反倒先惊诧起来。

  你最好是在开玩笑。

  沉默了半天的迪卢克突然这么说着。他的目光沉稳平静,像看着胡闹的孩童一样看着他。

  唉……

  凯亚垂下眼,决定闭嘴。所以说,这家伙真没意思。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真希望骑士团的那些家伙能早点发现他们。



  刺上有毒。

  迪卢克轻轻捏起一根长刺,啧了一声。火堆的光芒在身后闪烁,火焰的热和夜晚的冷交替袭来,眼前的一切依旧模糊而漆黑,没有实感。

  他微微转头,用余光瞥了凯亚一眼。那人靠着岩壁缩起身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睡过去了,双手抱腿,脑袋搭在膝盖上,身上还盖着暗夜英雄的斗篷,果然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不那么令人讨厌。深蓝色头发之间露出的那张睡脸看起来并不安稳,眉头一直皱着,想必此刻身上的伤加上毒素的作用不会太好受。迪卢克是一直盼着这个人能安静下来,可正等到他安静到毫无声息,心脏又开始莫名躁乱。

  冷静思考过后还是凑了过去。迪卢克摘下手套去试探他的鼻息,微弱而均匀的呼吸轻轻扑在手指上,这让他勉强松了口气。但不得不说这个行为蠢透了,若是凯亚现在醒着,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他。


  正准备戴上手套,一只手却伸了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

  迪卢克不动声色地反握回去,低头咬下另一只手的手套,温热手掌轻轻覆上那人额头。果然是滚烫的。他叹了口气,眉眼间露出一点无奈的神色。

  凯亚。

  自然没人回应他。但面前这人像是做了什么噩梦,眉头紧皱,嘴唇微微张着,无意识地低喘了几下,看起来十分不安。迪卢克默默看了一会,收回了手。


  ……

  片刻,那双蓝色的眼似乎有所触动,抬起一瞬,又缓缓合上。

  醒了?

  不知怎的,凯亚看上去很混乱,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怎么,我……我发烧了?咳,这点小伤……我居然……

  他的嗓子沙哑得厉害,声音也在抖,话断断续续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还好一旁的迪卢克及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与你无关,是这荆条有毒。

  什么……有毒?

  没事,别怕,这毒没什么事。

  迪卢克紧紧握着他的手,几乎是习惯性地脱口而出。别人也就罢了,好巧不巧遇到的是这个人,倒让他回想起先前作为哥哥的时候,总是把安慰的话挂在嘴边,日复一日的养成了习惯。但实际上那些话不仅是为了安慰弟弟,更是在安慰自己。只有年长的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才能照顾好义弟,才能带着他脱离险境。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种情况下也没必要再顾及那些所谓的恩怨,照顾好他赶紧出去才是正事,他并不想解释太多,可谁曾想正是这句安慰的话让凯亚察觉到了不对劲。


  没事?你为什么会知道它没事?

  那双眼突然变得清明了一丝,声音依旧有气无力,但已经多了几分质问的意味。

  迪卢克默了几秒,还是说了。

  我也中过这种毒,症状和你一样。

  凯亚沉默不语,半晌才点点头,似乎是接受了这个回答。

  迪卢克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他虽没打算瞒着,却也不太想让凯亚知道,没想到对方都快要晕过去了还能余出点精力来问他一句。

  刚才……

  凯亚表情有点难看,大概是因为发烧,整个人倦怠了不少。

  什么?

  迪卢克看着他。

  凯亚盯着面前的那双眼,缓缓摇头。

  不,没事了。

  

  迪卢克料到这人还出了点什么状况,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跟他耐心解释一番,大意是这种毒素会让人出现幻觉,进而导致昏迷、发烧,熬过去这一阵就好,再坚持坚持之类的。

  凯亚听完郑重地点头,意思是他现在说什么就是什么。

  过了一会,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挣扎着要抽回手,迪卢克也如他所愿松了手。

  凯亚偏过头去咳了两下,神情带了点严肃。

  刚刚你说……中了毒会出现幻觉?

  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有点好奇,这个幻觉……是什么?每个人看到的东西应该都不一样吧?

  什么意思,你刚刚出现幻觉了?

  这个……

  凯亚难得地犹豫了一下。

  我不太确定刚刚看到的那个是不是。

  迪卢克眯起眼睛看他,隐隐有了猜想。

  什么叫不确定是不是。迪卢克心想。这个说法本身就很奇怪,他们目前的境况太特殊了,又不会有第三个人,那什么情况下会分不清幻觉和现实?莫非他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了。

  你先告诉我幻觉里出现的东西有什么意义,不然我不会说的。

  能有什么意义,跟做梦差不多吧。

  那你当初中了毒之后看到的是什么?

  迪卢克一愣,下意识答道:这谁还记得。


  凯亚见他这么说,心知是问不出什么了,也不再追问下去,索性闭上嘴,不再提及方才的幻觉。迪卢克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但他对此并不感兴趣,加上暂时不想与凯亚有过多交流,也闭了嘴权当什么都没发生。两人离得不远不近,都倚在身后的山壁上闭目养神。夜晚的风不大,微微有些凉,火堆烧得很旺,在一片寂静中噼啪作响。凯亚摸了摸额头,仍觉得自己浑身滚烫,疲软无力。

  

  他之所以对这幻觉心存忌惮,自然是因为他看到的并不是什么好事。至少于他而言不是好事。

  但他贸然问出来更加不好,这样尴尬又羞耻的幻觉,若不是十分有必要,他并不想让第二个人知晓。

  可恶!

  凯亚咬了咬牙,不知道这脸热头晕是那毒害得还是那幻觉害得,不过也没什么区别就是了。真巴不得这伤口再痛些,让他头脑更加清醒一点,不再去想些乱七八糟荒诞古怪的事情。

  

  ……

  可这么想着,凯亚又一次睁开了眼。这次他也不知道到底是陷入幻觉了还是真的清醒了,只觉得这个毒真的是相当厉害,来来回回折腾几下,头脑再清醒再明白的人也得折腾晕了。他看了看四周,发现迪卢克还是坐在火堆旁边闭目养神,和刚才没差。

  也许这次是真的。

  凯亚还是不太确定,但他有太多的事想问,比如这种毒会不会把人给逼疯?万一他待着幻觉里出不来了一着急从这跳下去该怎么办?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个破幻觉到底要持续多久,害得他又累又困却也不敢合眼,生怕一闭眼再看到刚才那样难以启齿的事——


  大约半个小时前,他不小心睡了过去,醒来却看到迪卢克半蹲在他身前,摘下手套试探他的鼻息,凯亚被他吓了一跳,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

  这……他还睁着眼睛呢,总不至于是死了吧。

  但迪卢克动作没停,一根手指就这么放在他鼻子底下了。凯亚惊住了,想张嘴提醒他自己没死,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瞪着他干着急,不过这样的状态也让他瞬间明白过来了:他动不了了!不知道出了什么缘故,他的精神能看到眼前的景象,但他的身体看不到,说白了,他的身体现在就是一副沉睡的模样,闭着眼,低着头,不然迪卢克闲得没事试什么鼻息,他脑子又没坏,也不是喜欢乱开玩笑的人。

  发生了什么?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灵魂出窍?

  虽然离谱到无法相信,但凯亚还是迅速接受并适应了这一事实,与其思考太多原因,还不如快点想办法脱离现状恢复正常。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发现身体也像灌了铅似的重得动不了,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勉强抬起一只手。

  这可怎么办啊!

  不过既然能抬手,为什么嘴就张不开呢?

  凯亚脑子乱七八糟的,没想明白缘故,眼看迪卢克就要起身走了,也顾不上太多,抬起手就抓向离他最近的一个什么东西,确切的说,那个是迪卢克的手。

  迪卢克也是一愣,低头看着他,似乎是把这个举动当成了熟睡中的无意识行为,没觉得异常,反倒缓缓回握住了这只手,并且握得很紧。这动作本身是很令人安心,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样很奇怪,不论是这个动作还是现在正在发生的状况,都诡异得要命。

  凯亚这下是真的呆住了,他试图搞出点小动作让迪卢克察觉,但手被抓得很紧,连勾勾手指都做不到。

  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迪卢克?

  迪卢克会握住他的手?

  平日里迪卢克总对他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想来这人应该是烦透他了,这会怎么还抓着他的手不放?难道是真的脑子坏了?而且他脸上这是什么表情?凯亚木木地看着他,看着他咬下另一只手套,一只白皙的手掌伸过来盖在自己的额头上,这还没完,过了一会,只见他又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凯亚。

  ……

  这是什么表情?

  他从没见过迪卢克脸上露出这种表情。为什么要带着这种奇怪的表情喊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凯亚有点困惑,但更多是震惊。他快速思考着,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

  难道他……已经死了?不太可能。毕竟拼尽全力的情况下还是能抬起手的。他一定还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只是没办法控制大部分的身体而已。这么说来,难道是在做梦?若真是做梦,又为什么会梦到这么奇怪的情节?

  他想到了那根缠在腿上的荆条,虽然看不到,但一直都觉得它不太对劲,没准就是这东西搞的鬼。

  如果真的是在做梦,就没必要怕了,先把那东西扯下来再说。

  凯亚入睡前的姿势是抱腿而坐,因此另一只手离小腿并不远,只要稍微用点力气就能碰到了。

  就差一点,他的手马上就要碰到腿上的那根荆条,面前那人却突然俯身下来,一个柔软的事物贴上了他的双唇。

  那一刻,凯亚浑身都僵住了。

  右手好不容易要碰到那荆条,这会也全然忘记了动作。

  什么情况?

  迪卢克在做什么?

  凯亚刚愤怒了两秒,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现实,而是他做的梦,于是刚刚产生的一点愤怒尽数化成了羞愧和尴尬,他恨不得现在就把自己拍死在这里。

  这是他做的梦?他为什么要做这种梦?

  凯亚惊讶之余,竟然还产生了一点奇怪的想法:迪卢克的嘴唇挺软的。如果真的是做梦,触感会这么真实吗?难道他对迪卢克一直抱有这样的心思?这怎么可能?

  不过,若说是半点没有,也不太可能。要真是坦坦荡荡无事发生,也不至于天天躲着他了,可这分明就是两码事,他承认自己对迪卢克是有过那么一丝丝欣赏一丝丝爱慕,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过了这么多年,怕是早就磨灭干净了,怎么可能还会有那样的感觉?

  ……太近了,太近了。迪卢克的脸近在咫尺,他们就是再亲密也没有离得这么近过,不得不说,这人的眉眼还是很好看的,难怪会有那么些小姑娘喜欢,整天偷偷摸摸跟在后面看他。

  凯亚身体完全动弹不得,能动的只有脑子,所以刚才短短一瞬他才能想到那么多。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赶紧醒过来才行,一直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按着亲,这像话吗?

  对了,荆条。刚才他太震惊,都快忘了这个东西。

  刚才就是快要碰到荆条的时候迪卢克才突然凑过来的,难道说这是某种保护机制?是荆条在想办法干涉他的行动?那他现在再去碰,荆条又会用什么办法阻止他?总不能让这整个石台直接坍塌吧?

  这想法一出来,凯亚竟觉得有那么几分可能,一时半会还真不敢去碰它了。除了不敢碰,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的身体越来越重了,别说抬手了,动一动都难。但目前这个情况,坐以待毙更不可能,这样下去,他的脑子只怕还会想更多更怪更混乱不堪的东西,无论如何这根荆条都是突破点,就算死了也是在梦里死,有什么好怕的!

  他的手奋力向前一伸,终于摸到了小腿,慢慢摸下去,他的心也忽地沉到底了。腿上除了包扎的布条,竟是什么也没有!那荆条分明早就已经不在他的腿上了!仔细一想,早在入睡之前,那根荆条就已经被取下来了。

  竟不是那荆条操控的,这一切只是他做的一个荒诞不经的梦而已。

  凯亚呼吸一滞,大脑彻底宕机。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醒过来,一醒便是高烧,烧得他脑子也晕晕乎乎的,幸好迪卢克一句问候打断了他不少的思绪,不然他绝对做不到这般镇定,方才又听迪卢克说这荆条有毒,会致︱幻,心里更是好受了不少,说明那样奇怪的东西也不完全源自于他自身,多少还是有点外界因素的。只是这外界因素,怕是也少得可怜,毕竟,如果真的没有那样的想法,又怎么会……

  想着想着,某些画面又隐隐要浮现。

  不能再想了。

  可凯亚越是控制着不去想,那画面越是往脑子里钻,一闭眼就是迪卢克亲他的那个深情款款的样子,这下好了,以后怕是更见不得这个人了。

  怎么了?不舒服?

  迪卢克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

  没……还有点事想问你。

  凯亚面色还算平静。

  你……

  迪卢克本来想说,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但转念一想,做不做噩梦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于是话到嘴边又成了另外一句。

  你问。

  那毒素导致的幻觉,一般会有多少次,一次持续多久?

  只有一次。跟做梦差不多,梦醒了幻觉就结束了。

  你确定吗。

  我确定。

  凯亚点头,没再说什么。

  果然是这样。那倒也没什么可说的,既然迪卢克不愿说出他当初看到的东西,没法对比参考,那再纠结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权当他脑子抽了胡思乱想,以后尽量离迪卢克更远一点就是了。

  可他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似乎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过去了。

  偏偏他发着高烧,脑子混沌,思考也变得非常困难,索性不想了,两眼一闭继续睡去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在西风骑士团的个人宿舍里了,安柏坐在旁边削苹果,见他醒了还挺高兴。

  哇,终于醒了,大家都可担心你了。

  再往旁边一看,可莉和芭芭拉都在,估计都是来看他的。

  凯亚哥哥!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

  可莉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凯亚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什么事情,几个人又问候几句,这才出了房间,让他一个人好好休息。

  房门一关上,凯亚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得救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是多么危险的情况,也没有多严重的伤,却把他折腾得够呛,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想着想着,他又不敢想了,生怕又有什么画面跑到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而且,虽然下定决心要躲着那人,但怎么说那人也帮了他不少忙,不管怎样还是要去感谢一下的。

  只是在这之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现在烧退了,伤口也不疼了,昨晚一直疑惑的一个点终于可以重新思考一下了。

  按照迪卢克所说,这毒是先致︱幻,而后才是昏迷和高烧,可现在仔细一想,他自己的情况并不是这样,他是先昏过去,然后出现幻觉,幻觉一结束就是高烧,顺序错了。而迪卢克又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说错,他既然这样说了,必然是对的。

  那就有一个更加不妙的想法了。虽然他一早就想到了,可直到现在都不想确认。

  或许,他一开始做的那个噩梦才是幻觉,这样一来,那个亲吻正是发生在他陷入昏迷的时候,可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他的身体昏迷过去,精神却是清醒的,这才让他不小心看到了那样的一幕。

  总而言之,那是真实发生的,并不是他想象出来的。

  凯亚盯着天花板,一时间感慨万千。

  得,他的愤怒早就已经被羞耻冲淡了,现在是怎么也气不起来了,况且不论这个,人家本来路过,好心跳下来救人,又辛辛苦苦处理了半天的伤口,让他啃两口倒也没什么。经过这跌宕起伏的一晚,他的心境倒是平静了许多。只是有一点他不太明白,迪卢克为什么会那么做?他不是一直都很讨厌自己吗?

  想来想去,凯亚实在没想到缘故,总不能是真的喜欢自己吧,难道说……是因为之前送的那个花瓶?

  找不到更合理的缘由,那应该就是这个了。唉,既然这么喜欢,干脆这次也送个花瓶给他好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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